丹柯的心

高尔基

  阳光落在泥沼的水面上，就会有一股恶臭升起来，人们便会因此而接连地死去。
　　孩子们吓坏了，女人们伤心痛哭，男人们静默沉思。他们让悲哀压倒了。人们明白：要想活命，就得走出这林子。
　　只有两条路可走。一条是往后退，可是后边有强悍凶狠的敌人；人们是不能战死的，因为他们有应当保存的传统，他们不忍传统跟他们一块儿消亡。
　　另一条路是朝前走，可是前面是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。森林里有巨人一样的大树，它们呲牙咧嘴地挡着路，那些有力的枝桠紧紧地抱在一块儿，纠曲的树根牢牢地生在沼地的黏泥里。这些大树白天不声不响地立在灰暗中，夜晚却发出低沉的吼声，好像在唱着威胁人们的葬歌。
　　所以在长夜里，在森林的低沉的喧嚣下面，在泥沼的有毒的恶臭中间，人们思索着何去何从。营火的影子，在四周跳着欢快的舞蹈，好像是森林和泥沼的恶鬼在庆祝胜利……
　　人们老是坐着在想。人们给思想弄得衰弱了，于是恐惧在他们中间产生了，捆绑住了他们强壮的手脚。恐惧是由女人们产生的，她们伤心地哭着那些给恶臭杀死的人的尸首，还有那些给恐惧抓住了的活人的命运。林子里开始听见胆怯的话，起初还是怯怯的，后来则越来越响了。人们已经准备到敌人那儿去了，把他们的自由献给敌人。因为面对死亡，已经没有哪个人害怕奴隶的生活了。
　　正是在这个时候，丹柯出现了……
　　丹柯是这些人中一个年轻的美男子。他对人们这样说：“我们不能用思想移开路上的石头。什么事都不做的人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的。为什么我们要把气力浪费在思想上、悲伤上呢？起来，我们到森林里去，森林是有尽头的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尽头的！我们走！喂！嘿！……”
　　人们望着丹柯，渐渐地相信他是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。因为在丹柯的眼睛里，闪亮着力量和烈火，那是人们所向往和期待的。
　　丹柯带领着人们出发了。
　　这是一条艰难的路！四周一片黑暗，人们每走一步，都会遇见泥沼那张龌龊的、贪吃的大口，欲把人活吞下去；巨树像一面牢固的墙，拦住他们的去路，树根像蛇一样朝四面八方伸出去，每一步路，都让人们流很多的汗和很多的血。
　　人们走了很久，森林越来越密，气力越来越小。有人开始抱怨起丹柯来，说他年轻没有经验，不会把他们领到哪儿去的。可是丹柯仍在人们的前面走着，他快乐而安详。
　　森林的上空来了大雷雨，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黑夜全集中在这儿了。闪电在森林的上空飞舞，用它那寒冷的青光把林子照亮了一下，马上就隐去了，来去一样地快。那些摇摇晃晃的巨人一样的大树，给闪电照亮的瞬间好像活起来了，正从黑暗的监禁中伸出它们满是疙瘩的长手，结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，紧紧地围裹着人们。这些渺小的人们在无边的黑暗里，在切齿的寒冷中，在震耳欲聋的雷电声里，瑟瑟发抖。他们疲乏透顶，勇气全失了。可是他们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软弱，所以就把怨气出在丹柯身上。
　　人们站住了，开始审问起丹柯来。他们说：“你对我们只是个无足轻重的、有害的人！你凭什么领导我们，把我们弄得精疲力竭？我们被你搞到这步田地，你就该死！”丹柯挺起胸膛大声说：“我有领导你们的勇气，所以我来领导你们！可是你们呢？你们做了什么对自己有益的事呢？你们只是跟着走，像羊群一样，但你们却不能保持勇气和力量走更长的路！”“你该死！你该死！”人们大声叫嚷着。
　　森林不停地发出低沉的吼声，来响应人们的叫嚷。电光把黑暗撕成了碎片，抛向人们的头顶。丹柯望著这些人，这些吃够了苦受够了罪的人，现在完全跟野兽一样。丹柯爱这些人，而且他知道，这些人没有他也许就会灭亡。所以丹柯的心又发出了愿望的火：他愿意拯救他们。于是丹柯的眼睛里，又亮起了强烈的火的光芒……
　　可是人们还以为丹柯发了脾气，所以眼睛才燃烧得那么亮，便警戒起来，就像一群狼似的，把他包围得更紧，为了能更容易捉到他，弄死他。
　　“我还能够为你们做些什么呢？”丹柯的叫声比雷声更大。忽然，他双手抓开自己的胸膛，掏出他的那颗心来，高高地举过头顶。他的心燃烧得跟太阳一样，而且比太阳更亮……
　　整个森林完全静下去了，森林给这个伟大的人用爱的火把照得通亮；黑暗躲开它的光芒逃跑了，颤抖着跌进沼地的龌龊的大口里去；人们全都惊呆了，变成了石头一样。
　　“我们走吧！”丹柯高声呼唤着人们，高高地举起他那颗燃烧的心，给人们照亮道路，带头向前奔去。

    人们像着了魔似地跟着丹柯向前冲去。他们勇敢地跑着，而且跑得很快。他们都让燃烧的心的奇异景像吸引住了。当然，途上也有人死亡，不过死的时候没有抱怨，也没有眼泪。因为丹柯一直在前面走，他的心也一直在燃烧，燃烧！
　　树林忽然在人们前面分开了，分开了，等到走过以后，它又合拢起来。在森林的上空，仍然还有雷雨。此时，丹柯和所有的人，都沉浸在新鲜的空气和阳光的海洋里。在这儿，太阳发出灿烂的光辉，草原一起一伏，好像在呼吸一样。河上映着落日的霞光，显得鲜红，跟从丹柯撕开的胸膛里淌出的热血是一样的颜色。
　　丹柯望着横在自己面前的广阔草原，望着这块自由的土地，骄傲地露出了笑容，随后他倒下了。充满了希望和快乐的人们，并没有注意到丹柯的死，也没有看到丹柯的那颗勇敢的心还在他的尸首旁燃烧。
　　只有一个仔细的人注意到这个，有点儿害怕，他走过去，用一只脚踏在那颗骄傲的心上。那颗心裂散开来，成了许多火星，熄了……